【禅宗的开悟与传承】第三章第二节 大慧宗杲禅师的禅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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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慧宗杲(1089 - 1163)是《碧岩集》作者克勤圜悟大师的得意门生。禅宗自六祖惠能大师(638 - 713)以下,传至宗杲已经过四百多年,唐代素朴的禅法,演变至宋代产生了相当的流弊。其一为义理禅、文字禅,乃是针对个别公案予以解说与理解,由于欠缺实证,没有真解禅法,其理解流于片面。其二为默照禅,其修行者以寂静为法门,厌喧斥动,转为寂静所缚。宗杲认为,二者皆是欠缺真实证悟,以致有此过失。因此,特别提倡看话禅,以资对治。

大乘佛法的宗旨,在于实证唯一实相、不二法门,从而解脱于三界万法的束缚。禅宗既是大乘佛法当中的一个宗派,当然也不能外于这个宗旨。实相是本然存在而亘古不变的,所以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说:「如来出世、若不出世,诸法法性、法住、法定,法尔常住。」[1]这个不变的法性(唯一实相、不二法门)是每一个大乘行者所要证悟的内容,它不允许个别差异,但是修证的方法,和开示唯一实相的世谛流布(语言、文字、机锋等),则有千差万别。准此而论,禅师所证的唯一实相不应该和释迦牟尼所证的唯一实相有所差异。但禅师所施设的修证方法,和语言、文字、机锋的开示,则是可以不断创新的。

开济《华严禅──大慧宗杲的思想特色》说:「宗杲思想特色有二:本体论的『华严禅』,与方法论的『看话禅』。」[2]所判的本体论与方法论二门,与笔者前述的看法,颇为相似,只是开济在述说本体论之余,又将它判为「华严禅」,则是笔者认为不妥的。

禅宗的本体是自性清净心,又名如来藏、阿赖耶识、藏识、蕴真我、根本心、蕴中我、本性清净心、本识、涅槃妙心……等等。本体是宇宙万法的总源头,它本身离名离相,离于一切的对待相。所以,为本体安立名相(假名),是很不得已的事,不应再于名相之外,加上任何限缩用语,使其成为有对待的法。开济所说的「华严禅」,除了代表本体的名相「禅」之外,再加上一个形容词「华严」,好像这个本体和别的本体体性不同,因而有所区隔,所以叫「华严禅」。如果是这样的话,是不是可以有「法华禅」「宝积禅」「密严禅」「胜鬘禅」……等等的本体论呢?

《六祖大师法宝坛经》记载:

一日,师告众曰:「吾有一物,无头无尾,无名无字,无背无面,诸人还识否?」神会出曰:「是诸佛之本源,神会之佛性。」师曰:「向汝道无名无字,汝便唤作『本源』『佛性』。汝向去有把茆盖头,也只成个知解宗徒。」[3]

惠能问的,即是离名离相的本体。神会出头说出名相,便遭惠能呵斥。如果在名相之外,另加限缩用语,岂不是更容易令人产生误会?

如果说「华严禅」的意思,是用《华严经》来阐述、解说本体论,则如此的阐述、解说,已是世谛流布,而非绝待的第一义谛。所以方法论是可以加上形容词的,如「看话禅」「默照禅」「文字禅」等,在这三个词当中,「禅」都是表示方法,而不是本体。契证本体的方法,可以有八万四千法门,门门不同,所以可以加上形容词。但是,所契证的本体,体性应该是相同的,所以才称之为「唯一实相、不二法门」。

解说本体的各种语言、文字,也可以因为所重经典的不同,因而分为不同的宗派,例如华严宗、三论宗、法相唯识宗等大乘宗派。而这些不同的大乘宗派,都是以「唯一实相」印,来判别是否为大乘佛法。其中的同,是唯一实相,它是不允许有差别相的。其中的异,则是世谛流布,可以依不同的经论或个人的修证经验与体悟加以解说。

以这个观点来看,宗杲虽然是一个时有创新的大禅师,他仍然是在这个「唯一实相」的法印内,演说法义和示现机锋。创作公案的目的,仍然是为了使人悟入唯一实相。既然如此,应该是以度人是否有效,来判断一个禅师。宗杲创作的公案,和别出新裁的语言文字开示,在《语录》与《年谱》中俯拾皆是。但是他度人最重要的法门看话禅,和用来度众的二个主要的公案,却都是前人施设的法门。虽然是前人施设的法门,在宗杲手中演示起来,却有无限的新意,让人无法套招蒙混。就像技击高手将基本招式灵活运用,便让人防不胜防,只有挨打的份。宗杲的禅法也是如此,他惯用的只是平常的手法,却变化万端,若有人想拾人牙慧作己见解,或者企图套招过关的话,一定会当场出丑。张浚称赞宗杲的机锋为:「如苏、张之雄辩,孙、吴之用兵,如建瓴水转圆石于千仞之阪,诸老敛袵,莫当其锋。」[4]证诸《语录》与《年谱》,确是的评。

据今人邓克铭先生考证[5],赵州狗子无佛性话头的原型,首先出现在宋颐藏主所编的《古尊宿语录》:

问:「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」师云:「无!」学云:「上至诸佛,下至蚁子,皆有佛性,狗子为什么无?」师云:「为伊有业识性在。」[6]

较早编集的《祖堂集》和《景德传灯录》中,均未收录。笔者据此推论:「狗子无佛性」在北宋初期还不是很重要的公案。

赵州从谂禅师(778 – 897),说狗子无佛性,其实是违背经教的。佛法传入中国,早期曾有一阐提人[7]无佛性的说法,但是自从《大般涅槃经》译出之后,学佛人皆知:一切众生皆有佛性。赵州虽说:「为伊有业识性在。」亦未能解释狗子的无有佛性。换句话说,这个公案用语言文字去理解,是行不通的。

宗杲的师爷,也就是克勤的师父,五祖法演禅师(? – 1104),曾拈提过这个公案:

上堂举:「僧问赵州:『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』州云:『无!』僧云:『一切众生皆有佛性,狗子为什么却无?』州云:『为伊有业识在。』」师云:「大众尔诸人,寻常作么生会?老僧寻常只举『无』字便休。尔若透得这一个字,天下人不柰尔何,尔诸人作么生透?还有透得彻底么?有则出来道看。我也不要尔道『有』,也不要尔道『无』,也不要尔道『不有不无』,尔作么生道?──珍重!」[8]

这已经是经过润色加工的版本,但这是由禅门宗匠所做的润色加工,参这个后起的版本,效果不见得比原来的差。法演曾说:「今夏诸庄,颗粒不收,不以为忧。其可忧者,一堂数百衲子,一夏无一人透得个狗子无佛性话,恐佛法将灭耳。」[9]可见法演是把「狗子无佛性」做为度众首要的公案。

宗杲为狗子无佛性的公案作了一颂文,算是参这公案的注脚:「有问狗佛性,赵州答曰无。言下灭胡族,犹为不丈夫。」[10]除此之外,还有很多禅师为它写颂文,元朝的《禅宗颂古联珠通集》共搜集了四十六则[11],可见它在宋元之间风行的程度。由于有法演、宗杲等大禅师的提倡,参究这个公案的人非常的多。「狗子无佛性话」遂成为禅门第一公案。无门慧开禅师(1183 - 1260)于理宗绍定元年(1228年)作《无门关》,拈提四十八则公案,「赵州狗子」[12]便是第一个公案。

「竹篦子话」,则是临济宗第五代的首山省念禅师(926 - 993)所创:

〈叶县省禅师[13]〉师嗣首山,讳归省,冀州贾氏子。师到首山,山举竹篦问曰:「唤作『竹篦』则触,不唤作『竹篦』则背。唤作什么?」师掣竹篦,拗作两截,掷地曰:「是什么?」山曰:「瞎!」师便作礼。[14]

按,「唤作『竹篦』则触」,其中的「触」意思是抵触,谓与第一义谛抵触。禅师说法皆是直指第一义,第一义离言离相,不应名之为「竹篦」。「不唤作『竹篦』则背」,其中的「背」意思是违背,违背世俗谛之谓。这既然是禅门公案,当然离不开「直指人心」的禅门宗旨。学人必须离于语言文字相、将第一义具体的表现出来,才过得了关。

《年谱》绍兴八年(1138年)条记载:「师行首山令,起临济宗,憧憧往来,其门如市,学徒咨扣,日入玄奥,规绳不立,而法社肃如也。由是宗风大振,号临济再兴。」其中的「首山令」,即是指「竹篦子话」。由此可见,「竹篦子话」是宗杲运用最多的机锋。

宗杲说:

妙喜室中常问禅和子:「唤作『竹篦』则触,不唤作『竹篦』则背。不得下语,不得无语,不得思量,不得卜度,不得拂袖便行,一切总不得。」尔便夺却竹篦,我且许尔夺却。我「唤作『拳头』则触,不唤作『拳头』则背」,尔又如何夺?更饶尔道个:「请和尚放下着。」我且放下着。我「唤作『露柱』则触,不唤作『露柱』则背」,尔又如何夺?我「唤作『山河大地』则触,不唤作『山河大地』则背」,尔又如何夺?[15]

首山省念的「竹篦子话」曾经被归省破解过,而记载在《五家正宗赞》等禅语录,所以一定会有人依样画葫芦,企图蒙混过关。宗杲不能否定归省的应对方法,所以虽然他说「不得下语,不得无语,不得思量,不得卜度,不得拂袖便行,一切总不得」,却不得不开许人家,可以夺却他手中的竹篦子。若有人如此,宗杲便施设第二问、第三问和第四问来勘验学人,判别学人是否是依旧公案套招。一、二、三、四问,基本上都是同一语法的句子,只不过语言所指涉的事物,有所差别。

这一类公案最早的创作者,是唐朝的百丈禅师(720 - 814):

师讳灵佑,初参百丈大智禅师。……丈令司马头陀选得沩山堪建道场,因谓众曰:「若有人道得一转语,便去住沩山。」乃指净瓶,问云:「若唤作『净瓶』则触,若不唤作『净瓶』则背。」时华林为首座,云:「不可唤作『木[木*突]』。」丈不肯。时师为典座,丈乃问师,师踢倒净瓶。丈云:「首座输却山子了也。」师居沩山,建沩仰一宗,道传天下。[16]

后来套入这个原型公案的,除了竹篦子之外,还有拄杖、拳头、圆相(○相)、拂子、念珠、木虵等等。而宗杲无疑是运用这类公案最得心应手的一位禅师。

夺下竹篦子,可以破解「竹篦子话」。但是若换作「拳头话」,拳头便夺不去了。「拳头话」的创始人是黄龙晦堂祖心禅师(1025 - 1100):「师室中常举拳,问僧曰:『唤作『拳头』则触,不唤作『拳头』则背。唤作甚么?』」[17]这个公案后来被日本觉阿禅人所破解。《瞎堂慧远禅师广录》〈示日本国觉阿〉记载:

日本觉阿禅人,泛海而来,参究达磨正宗。……以后令往诸方游礼,自江北回至金山,闻击法鼓,乃高声云:「灵隐禅师打我一拳。」从此知解释然,如桶底脱。……一日老僧举拳示之,乃云:「唤作『拳头』,眉须堕落。不唤作『拳头』,入地狱如箭。」阿云:「请师放下。」老僧云:「放下了也。你试道看。」阿云:「衲僧脑后底。」老僧云:「是甚么?」阿喝一声便出。信知此道不在语言,不从他得,当自知之。汝归本国,流通大法……在汝一人全身担荷。[18]

瞎堂慧远是宗杲的师兄弟,同是克勤的弟子。他比宗杲稍晚去世,弘法的年代重迭了二十年以上。觉阿破解「拳头话」的经过,当时必已广为流传,因此宗杲的第二问,也还是有人依样画葫芦。这是宗杲施设第三问、第四问的原因。可以想见的,如果有人破解第三问、第四问,宗杲必定还能施设出第五问、第六问等等。因为这一种公案类型,可以不断的推陈出新,不怕人家套招。

《语录》记载:

有个舟峯长老云:「某看和尚竹篦子话,如籍没却人家财产了,更要人纳物事。」妙喜曰:「尔譬喻得极妙。」我真个要尔纳物事,尔无从所出,便须讨死路去也。或投河赴火,拚得命方始死得。死了却缓缓地再活起来……到这里始契得竹篦子话。[19]

宗杲就是这样逼迫人,把人逼到没命了,再缓缓的活过来。他说,要这样才能真懂得竹篦子话。

《嘉泰普灯录》记载,宗杲的得法弟子多达七十五人,比起其他禅师的人丁寥落,往往数代而绝,这是一个惊人的纪录。足见他在传法方面,是具足方便善巧的,难怪人家称赞他是「临济中兴」。


[1] 《大般若波罗蜜多经》卷363 (CBETA, T06, no. 220, p. 873, b19-20)

[2] 开济(1996),《华严禅──大慧宗杲的思想特色》,页12,台北:文津出版社。

[3] 《六祖大师法宝坛经》卷1 (CBETA, T48, no. 2008, p. 359, b29-c4)

[4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6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836, c25-26)

[5] 邓克铭(1986),《大慧宗杲之禅法》,页60,台北:中华佛学研究所。

[6] 《古尊宿语录》卷13 (CBETA, X68, no. 1315, p. 81, a4-6 // Z 2:23, p. 157, c8-10 // R118, p. 314, a8-10)

[7] 一阐提,谓断善根人。

[8] 《法演禅师语录》卷3 (CBETA, T47, no. 1995, p. 665, b27-c5)

[9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30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42, c24-26)

[10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10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851, c27-28)

[11] 《禅宗颂古联珠通集》卷19 (CBETA, X65, no. 1295, p. 592, b4-p. 593, c3 // Z 2:20, p. 118, c2-p. 119, d7 // R115, p. 236, a2-p. 238, b7)

[12] 《无门关》卷1 (CBETA, T48, no. 2005, p. 292, c22)

[13] 即汝州叶县归省禅师。见《联灯会要》卷12 (CBETA, X79, no. 1557, p. 105, a18 // Z 2B:9, p. 311, d5 // R136, p. 622, b5)

[14] 《五家正宗赞》卷2 (CBETA, X78, no. 1554, p. 588, b19-22 // Z 2B:8, p. 465, b17-c2 // R135, p. 929, b17-p. 930, a2)

[15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16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879, c10-18)

[16] 《沩山警策注》卷1 (CBETA, X63, no. 1239, p. 224, c7-15 // Z 2:16, p. 142, d4-12 // R111, p. 284, b4-12)

[17] 《五灯会元》卷17 (CBETA, X80, no. 1565, p. 354, a14-15 // Z 2B:11, p. 327, d16-17 // R138, p. 654, b16-17)

[18] 《瞎堂慧远禅师广录》卷3 (CBETA, X69, no. 1360, p. 586, c10-23 // Z 2:25, p. 482, c8-d3 // R120, p. 964, a8-b3)

[19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16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879, c19-26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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