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禅宗的开悟与传承】第五章 悟道的士大夫 第二节 李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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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邴,字汉老,号云龛先生,济州任城县人,生于北宋神宗元丰八年(1085年)[1]。徽宗崇宁五年(1106年)进士出身,曾任起居舍人、给事中同修国史兼直学士、翰林学士、徽猷阁待制知越州、兵部侍郎兼直学士院等职。

建炎三年(1129年)三月苗傅、刘正彦发动军事政变,强迫高宗禅位给他年方三岁的儿子,由太后垂帘听政,「建炎三年」的年号也改为「明受元年」。苗、刘二人专制朝政,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发出诏书。在苗、刘控制局势之时,李邴也在首都临安(杭州),那时候他担任兵部侍郎兼直学士,在百官彷徨无措之时,李邴「见苗傅,面谕以逆顺祸福之理,且密劝殿帅王元俾以禁旅击贼,元唯唯不能用,即诣政事堂白朱胜非,适正彦及其党王世修在焉,又以大义责之,人为之危,邴不顾也。」[2]当时还有御史中丞郑瑴也抗疏说睿圣皇帝(高宗逊位之后的称号)不应当改号。在事变中,丞相朱胜非曾上奏太后:「自变故以来,能助朝廷者,惟李邴、郑瑴。」[3]这个军事政变大约一个月后,就被张浚所平定。

由于李邴所表现的气节,事变平定不久,他被任命为参知政事。高宗曾亲自写信感谢他:「卿毅然正辞,气折羣丑,万众动色,具臣腼颜。」[4]这件事后来被一再的传诵,清《御定渊鉴类函》也收录之。但是李邴本人却不居功,而自请调离中央,隐居山林,甚至从未跟外人提这件事。他去世之后,朱熹在〈云龛李公文集序〉中,曾评论此事:

呜呼!天地之间,理义之实,孰有大于君臣之际者?而公于是,乃能竭其股肱之力以有成功,是其所立,岂独以其文而已哉!然公功成不居,退而老于江海之上,杜门终日,绝口不道前事。虽所以告其子弟者,亦常欿然退托,如有不足之意,是以世之君子鲜或知之。其所可考而必信者,独赖圣谟神翰炳若日星,是以天下之公论,至于久而后定耳!以是观之,则世之独以文字知公者,岂非浅哉![5]

《宋史.李邴传》记载:「绍兴五年时,诏问宰执方略,邴条上战阵、守备、措画、绥怀各五事。……不报。邴闲居十有七年,薨于泉州,年六十二,谥文敏。有《草堂集》一百卷。」这种写法很容易让人误会李邴是绍兴五年之后才开始闲居,这样子就会以为他去世的时间是绍兴二十二年。但是李邴逝世的时间,李心传的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[6]记载得很清楚,是绍兴十六年(1146年)五月,所以他闲居的十七年,显然是从建炎三年(1129年)开始起算。建炎三年的苗、刘军事政变,李邴立下大功,被任命为参知政事,但同年闰八月,就因为和吕颐浩不和,自请调职。朝廷把他调为「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知平江府」,他没有去平江府就任,结果只剩「资政殿学士提举临安府洞霄宫」这个闲缺。

李邴是济州任城县人,但是他隐居在泉州将近二十年,所以李清馥《闽中理学渊源考》也有他的传记。他平日好游山水,以诗词自娱,有一首〈访僧诗〉:

数丈招提[7]四面山,羡师终日掩禅关。

十年不踏门前路,只遣松风送我还。

徐[火*勃]以其「萧爽可味」,而收于《徐氏笔精》[8]。

李邴最脍炙人口的作品,是〈汉宫春〉:

潇洒江梅,向竹梢疏处,横两三枝。东风也不爱惜,雪压霜欺。无情燕子怕春寒,轻失花期,惟是有南来塞雁,年年长见开时。

清浅小溪如练,问玉堂,何似茅舍疏篱?伤心故人去后,冷落新诗,微云澹月对孤芳,分付伊谁?空自倚,清香未减,风流不在人知。[9]

据说徽宗政和年间,李邴父亲去世,他回乡守丧,服满之后回到朝廷,却没有人要理他,当此前途茫茫之时,宰相王黼忽然邀宴,宴会中便唱他少年所作的这首〈汉宫春〉,几天之后,他便被任命于馆阁。[10]《文献通考》卷二百四十六及《草堂诗余》卷三,说这首〈汉宫春〉真正的作者,应该是鼌叔用,但多数文献都说作者是李邴。宋王应麟《小学绀珠》卷六,将李邴列为南渡三词人之一,其他二位是汪藻和楼钥。

李邴曾撰〈啸堂集古录序〉,收于《啸堂集古录》。何广棪教授曾据此考证王长孺、王俅父子之事迹。[11]

以上是正史与儒家典籍所传述的李邴,底下则是禅门典籍所记载的李邴。《嘉泰普灯录》记载:

参政李邴居士,字汉老,醉心祖道有年,闻大慧排默照为邪,公疑怒相半。及见慧示众,举赵州庭栢。垂语曰:「庭前栢树子,今日重新举,打破赵州关,特地寻言语。敢问大众,既是打破赵州关,为甚么却特地寻言语?」良久,曰:「当初只道茆长短,烧了方知地不平。」[12]公领悟,谓慧曰:「无老师后语,几蹉过。」

后以书咨决曰:「某近扣筹室,伏蒙激发蒙滞,忽有省入,顾惟根识暗钝,平生学解,尽落情见,一取一舍,如衣坏絮,行草棘中,适自缠绕。今一笑顿释所疑,欣幸可量,非大宗匠委曲垂慈,何以致此?自到城中,着衣吃饭,抱子弄孙,色色仍旧,既亡拘执之情,亦不作奇特之想,其余夙习旧障,亦稍轻微。临行叮咛之语[13],不敢忘也,重念始得入门,而大法未明,应机接物,触事未能无碍,更望有以提诲,使卒有所至,庶无玷于法席矣。」[14]

由这段记载可知,李邴见宗杲以前,学的是默照禅。他听说宗杲抨击默照禅,很不以为然,可能是因为宗杲名气大的缘故,仍然疑怒相半的来学法。就在宗杲的开示之下,悟入禅法。宗杲有一个习惯,先施设一个问题,让大家参究,看大家参不出来,便自代答,这在《语录》中屡见不鲜。由李邴在后语中开悟,可以证明,宗杲此一手法,极方便善巧。

李邴写给宗杲的书信,实际上是他的见道报告。禅师都是以当时流通的语言开示,所以我们在阅读禅语录时,要先将它译为白话文,再想象当时的情境──李邴参禅已久,听到宗杲施设的问题,已被浓浓的疑情所笼罩,全心全意都在参究之中,没想到宗杲自答的,却是一句幽默的言语,这一下大出李邴意料之外,他不禁笑了出来。便在这一笑当中,他开悟了。

宗杲回信为李邴印证:

示谕:「自到城中,着衣吃饭,抱子弄孙,色色仍旧,既亡拘滞之情,亦不作奇特之想,宿习旧障亦稍轻微。」三复斯语,欢喜跃跃,此乃学佛之验也,傥非过量大人,于一笑中百了千当,则不能知吾家果有不传之妙。若不尔者,疑、怒二字法门[15],尽未来际终不能坏,使太虚空为云门[16]口,草木瓦石皆放光明助说道理,亦不柰何。方信此段因缘不可传、不可学,须是自证、自悟、自肯、自休,方始彻头。公今一笑,顿亡所得,夫复何言![17]

由宗杲的三复斯语,可见他是以「自到城中,着衣吃饭,抱子弄孙,色色仍旧,既亡拘滞之情,亦不作奇特之想,宿习旧障亦稍轻微」这段话,判定李邴是真悟。这段话当中,「既亡拘滞之情,亦不作奇特之想」是悟后的见地[18],整个来说,李邴悟后在日常的行止当中,能够安住于所证的见地,并能自动的引用见地,消解宿习旧障,这是证悟者以道为戒的境界。

宗杲担心李邴悟得太容易,悟后若是别求殊胜奇特,道力不敌业力,便为魔所摄持。特别引用《华严经》「不取众生所言说,一切有为虚妄事。虽复不依言语道,亦复不着无言说」[19],以及马祖踏倒水潦、雪峯擒住皷山,和惠明不思善恶等三个公案为李邴证明,以此摄受护持他安住于平常心境界。

宗杲又说:

前日之语:「理则顿悟,乘悟并销;事则渐除,因次第尽。」行住坐卧,切不可忘了。其余古人种种差别言句,皆不可以为实,然亦不可以为虚,久久纯熟,自然默默契自本心矣。不必别求殊胜奇特也。[20]

所谓的「前日之语」,即李邴信中所谓的「临行叮咛之语」,宗杲引用的文字,小有出入,但应该是出自《楞严经》的:「理即顿悟,乘悟并销;事非顿除,因次第尽。」[21]这当然是提醒李邴,悟后必须起修,方能渐除性障习气。(此处亦可证明,禅宗开悟者还没有断除烦恼,因此果位不可能太高。)所谓的「古人种种差别言句」,自然包括禅师所施设的种种语言文字的机锋,这是属于世谛流布的部分,初悟之人未必能够全解,宗杲要他不必介意:「但知作佛,莫愁佛不解语。」[22](此处可证明,禅宗开悟者尚未完全通达佛法,因此不可能是究竟佛或初地圣种性菩萨。)这和《永嘉证道歌》「直截根源佛所印,摘叶寻枝我不能」[23]以及「但得本,莫愁末」[24]的意旨相当,初悟的人所得为根本智,后得差别智必须日后才能渐次圆满。

根据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,李邴见道,是绍兴五年(1135年),在泉南给事江安常(字少明)所建的小溪庵。宗杲在〈答江给事少明〉信中,请江安常经常亲近李邴,咨问法义:

承连日去与参政道话,甚善!甚善!此公歇得驰求心,得「言语道断心行处灭」差别异路,觑见古人脚手,不被古人方便文字所罗笼。山僧见渠如此,所以更不曾与之说一字,恐钝置他,直候渠将来自要与山僧说话,方始共渠眉毛厮结理会在。[25]

此处宗杲称赞李邴,谓其「歇得驰求心,得言语道断心行处灭差别异路」。这在禅语中,都是开悟的意思。「觑见古人脚手,不被古人方便文字所罗笼」,谓李邴能够懂得古禅师的机锋作略、言语开示的真意。如此看来,李邴已经有部分的后得差别智。宗杲所以故意不理李邴,是要等他自己来找宗杲。由此判断,这封信应该是写在李邴初悟之时。

附带一提,在罗公旦祭宗杲文中,江安常是列于「士大夫恪诚扣道,亲有契证」的名单,但是从现有文献中,看不到他见道的记载。各种语录、史传,也未将他列入宗杲的法嗣。至少,在宗杲写〈答江给事少明〉的时候,江安常仍然未悟。由于缺乏有力的文献证明,不便判断他已经悟道。

朱熹的父亲──朱松所撰的《韦斋集》,其中有一首〈寄江少明〉:

龙卷风云一髪蟠,不妨聊作侍祠官。

高情未许羣儿觉,万事何须正眼看。

问道从公春信近,谈天容我酒桮寛。

乘桴亦有平生意,回首纷纷行路难。

由这首诗可以看出,朱松和江安常二个人,应该是平辈论交的好朋友。


[1] 按,《宋史.李邴传》只说李邴享年六十二岁,而没有记载生卒年。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55则记载,李邴薨于绍兴十六年(1146年)。故依此推算,李邴应系生于宋神宗元丰八年(1085年)。

[2] 见《宋史》卷375〈李邴传〉。

[3] 宋谢维新编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31。

[4] 宋谢维新编《古今合璧事类备要》后集卷30。

[5] 刊于清李清馥《闽中理学渊源考》卷31。

[6] 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55。

[7] 招提,指寺院。

[8] 明徐[火*勃]撰《徐氏笔精》卷3。

[9] 《御选历代诗余》卷62。

[10] 清徐釚《词苑丛谈》卷8。

[11] 参见何广棪(2004),《硕堂文存五编》,页142-146,台北:里仁书局。

[12] 《佛祖纲目》卷38作: 「当初只道茅长短,烧了方知地不平。」(CBETA, X85, no. 1594, p. 765, c20-21 // Z 2B:19, p. 393, a17-18 // R146, p. 785, a17-18)

[13] 即「理即顿悟,乘悟并销;事则渐除,因次第尽。」详见底下所引宗杲回信。

[14] 《嘉泰普灯录》卷23 (CBETA, X79, no. 1559, p. 432, a14-b3 // Z 2B:10, p. 163, b8-c3 // R137, p. 325, b8-p. 326, a3)

[15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6〈答富枢密(季申)〉:「李参政顷在泉南,初相见时,见山僧力排默照邪禅瞎人眼,渠初不平,疑、怒相半。蓦闻山僧颂庭前柏树子话,忽然打破漆桶,于一笑中千了百当,方信山僧开口见胆,无秋毫相欺,亦不是争人我,便对山僧忏悔。此公现在彼,请试问之,还是也无?」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2, b8-13)

[16] 宗杲自称。

[17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5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19, c14-23)

[18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5:「黄面老子曰:『不取众生所言说,一切有为虚妄事。虽复不依言语道,亦复不着无言说。』来书所说:『既亡拘滞之情,亦不作奇特之想』,暗与黄面老子所言契合,即是说者名为佛说,离是说者即波旬说。」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19, c23-27) 按,波旬为魔王之名。波旬说,谓魔说也。黄面老子,则是指佛陀。

[19] 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卷24 (CBETA, T10, no. 279, p. 129, b3-4)

[20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5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0, a11-16)

[21] 《大佛顶如来密因修证了义诸菩萨万行首楞严经》卷10 (CBETA, T19, no. 945, p. 155, a8-9)

[22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5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0, b8)

[23] 《永嘉证道歌》卷1 (CBETA, T48, no. 2014, p. 395, c21-22)

[24] 《永嘉证道歌》卷1 (CBETA, T48, no. 2014, p. 396, a19)

[25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6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0, c22-27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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