刘子羽,字彦修,建州崇安人[1],生于北宋哲宗绍圣四年(1097年),资政殿学士刘韐的长子。宣和(1119 – 1125)末,刘韐主管浙东,子羽任主管机宜文字,辅佐父亲破方腊为首的睦州民变[2]。刘韐守真定时,值金人入侵,父子二人相誓死守,金人不能拔,因而退去,子羽也因此知名。靖康之乱,刘韐死于京城,子羽服丧期满,被任命为秘阁修撰、知池州,后来又改任为枢密院检详文字。
建炎三年(1129年),大将范琼拥强兵于江西,不理会中央号令。子羽协助知枢密院事张浚,顺利逮捕范琼,送狱法办,未引起兵变。张浚因此赏识子羽的奇才。同年七月,张浚宣抚川陕,便以子羽为参议军事,在秦州设立幕府,训练部队,预定五年之后出师。参议军事的权限很大,相当于宣抚处置使张浚的职务代理人,张浚返朝时,曾授权子羽:「凡川陕军政民事皆得专决。」[3]
建炎四年(1130年),金人侵江淮,战事紧急,张浚为了分散江淮的战事,遂不顾子羽等人的反对,下令对金人主动出击,在富平与金人会战,部队溃败,金人乘胜追击,宣抚司由秦州退到兴州,局势十分危急。有人因此主张将宣抚司迁到夔州。子羽坚决反对:「做这种建议的人,应该斩首!若不坚守,而让敌人继续深入,夔州偏僻,与关中无法互相声援,到时候进退失计,便后悔莫及了。宣抚司应该留在蜀口兴州,外系关中之望,内安全蜀之心,再派遣官属出关,集结溃散的部队,固守险隘固垒,俟机而动。」张浚认同子羽的说法,但当时敌骑四出,道阻不通,参谋人员没有人敢去。子羽便自请北出,单骑至秦州,渐次集结了十几万溃散的部队,守住大散关、和尚原等险塞。金人发现宋军有备,因而退去。
绍兴元年(1131年)十二月,金人再度集结部队来攻,第二度为吴玠所败。张浚将宣抚司移往阆州,子羽自请独留河池,担任前线调度。绍兴二年(1132年),子羽负责后勤补给,通商输粟,解决了汉中缺粮的问题,他也因功被任命为宝文阁直学士。
绍兴三年(1133年),金人攻陷金州,子羽烧掉兴元,退守三泉县,跟随他的士兵不到三百人。子羽命士卒于潭毒山上筑垒,十六日而成。金人逼近于十数里外,子羽坐在垒口,准备死守到底,幸好金人并没有攻上来。
金人在此次战役中,虽然攻入梁、洋,四蜀大震,但子羽事先已将梁、洋地区的存粮全部运走。金人深入,粮运不继,腹背为子羽、吴玠所攻,死伤十之五六,加上军中传染病流行,不得不急急退去。子羽率部攻击撤退中的金兵,金兵堕入溪涧而死者,不计其数,侥幸不死的也只好投降。
金兵攻蜀的部队,都是经过严格挑选的精锐部队。三个人发一副重铠,前面一个人死了,第二个便披上死者的重铠继续作战,第二个人死了,第三个又继续作战。金人不计死伤,企图攻下蜀,终于没有得逞。张浚虽然打了败仗,却保全了蜀,这大多是子羽策划与指挥之功。
子羽的另一个功劳,是举荐吴玠。当初吴玠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中级军官,子羽却慧眼独具,发现他的长才,张浚于是刻意提拔吴玠,后来他果然成为抗金名将。
绍兴四年(1134年),朝廷追究富平战败的责任,张浚与刘子羽都被解除职务。绍兴五年,张浚回到朝廷,派刘子羽和熊彦诗一同抚谕川、陕。绍兴六年(1136年)还朝,子羽被任命为徽猷阁待制、知泉州。八年(1138年),御史常同论子羽十罪,乃以散官安置漳州。十一年(1141年),枢密使张浚荐子羽复原官(徽猷阁待制)知镇江府兼沿江安抚使。不久即为秦桧所罢,改派「提举太平观」的闲缺。
绍兴十六年(1146年),刘子羽卒,享年五十。后赠少傅,谥忠定。吏部郎朱松临死以前,把儿子朱熹托给子羽和子翚两兄弟,在子羽和子翚尽心的教导下,朱熹成为一位大儒。(以上刘子羽事迹,取材自《宋史》本传。)
清李清馥《闽中理学渊源考》〈忠定刘彦修先生子羽〉[4],大体上取自《宋史》本传,另有评论曰:
子羽平生慷慨厉节,有忘身徇国之忠,众人惶惑失措,子羽色愈厉,气愈劲。遇事立断,凛不可犯,料敌决胜,虽古名将不能过之。至其为政,爱民礼士,敦尚教化,摘奸发伏,不畏强御;而天性孝友,接人乐易,开心见诚,豁然无纎芥滞吝意。好贤乐善,轻财喜施,于姻亲旧故贫病困阨之际,尤孜孜焉。
〈忠定刘彦修先生子羽〉接着又转载朱熹对刘子羽的见闻:
朱文公尝称:「子羽在川陜,虽盛寒,必侵晨着单衣汗衫,入教场射箭三百,率以为常。」又言:「幼常侍侧,宾客满座,见其目览书册,耳听指授,口供应对,手答书疏,顷刻之间,五官并用,百函俱发,并无差错。真人杰也[5]!」
宋岳珂[6]撰《宝真斋法书赞》,收有〈刘彦修江岸帖〉(楷书十五行),其赞曰:
其忠足以继忠显,其教足以传西枢,其略足以佐魏公,其识足以知二吴,于虖!斯亦足以列宝眞之储矣。
忠显是子羽父亲刘韐的谥号,魏公谓魏国公张浚,二吴指吴玠、吴璘,意思是说子羽的忠贞、学术、才略、见识无不超人一等,而其书法亦殊足珍贵,足以传世。岳珂此语简明扼要,堪作子羽之总评。
刘子羽在禅法方面,也有突出的成就。《嘉泰普灯录》记载:
宝学刘子羽居士,字彦修,出知永嘉,问道于大慧禅师。慧曰:「僧问赵州:『狗子还有佛性也无?』赵州道:『无!』但恁么看。」公后乃于栢树子上发明,有颂曰:「赵州栢树太无端,境上追寻也大难。处处绿杨堪系马,家家门底透长安。」[7]
其中记载子羽出知永嘉(温州),应该是泉州之误。这个错误一直没有人指出来,后来的《五灯会元》《续传灯录》《禅宗正脉》《佛祖纲目》《居士分灯录》《建州弘释录》《五灯严统》《五灯全书》《续指月录》《续灯正统》《先觉宗乘》全都沿袭这个错误。
根据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,子羽于绍兴六年(1136年)八月[8]至绍兴八年(1138年)五月知泉州[9]。而根据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,宗杲于绍兴五年至绍兴七年(1137年)五月间住泉州。绍兴七年,张浚受到师父克勤圜悟禅师的嘱咐,乃建议朝廷以临安府径山延之,张浚担心宗杲不肯赴任,还特别请他原来的参议军事、当时担任泉州太守的刘子羽,转达朝廷的聘书[10],敦促宗杲前往就任,宗杲乃于五月离开泉州[11]。
《语录》收有〈答刘宝学(彦修)〉和〈答刘通判(彦冲)〉,这二封信都是作于绍兴九年[12],从这二封信的内容可以看出,刘子羽早先即已悟道,但悟道的时间也不可能太久,所以宗杲在信中还要他自己检视,是否有悟道的功德受用。根据地缘关系和史传的记载,他应该是在担任泉州太守时,向宗杲问道而得入宗门。时间应该是在绍兴六年(1136年)八月到绍兴七年(1137年)五月之间。宗杲要子羽参「狗子无佛性」这个话头,但他却是因为「赵州柏树」的公案悟入的。
「赵州柏树」,也是很重要的禅门公案,张九成和李邴皆是依此公案而悟入。《联灯会要》记载如下:
时有僧问:「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」师〔赵州观音从谂禅师〕云:「庭前栢树子。」僧云:「和尚莫将境示人。」师云:「我不将境示人。」僧云:「如何是祖师西来意?」州云:「庭前栢树子!」[13]
「祖师西来意」,在禅门里是第一义谛的别称,它是禅师所悟的内容,远离一切境界相,赵州从谂却以「庭前柏树子」来回答,难怪人家会抗议,说他不该以境界法做为第一义谛。赵州从谂面对质疑时,很坚定的说,他不将境界法做为第一义谛。但第二次回答时,仍然重复「庭前柏树子」,这就令人纳闷了,难道「庭前柏树子」不是境界法吗?
笔者在这里提出一个看法:禅宗的修证方法与禅师开示佛法的机锋言语,和大乘其它宗派虽然有显著的不同,但既然份属大乘佛法,就一定可以在大乘经典中找到依据。有时候,禅师会在示现机锋时,将经教依据一并引出来。这对理解公案而言,是非常重要的参考。例如宗杲曾这么开示:
古德道:「青萝夤缘,直上寒松之顶。白云淡泞,出没太虚之中。万法本闲,唯人自闹。」又教中道:「凡夫见诸法,但随于相转,不了法无相,以是不见佛。」遂举起拂子云:「这个是相,那个是无相?现今目前森罗万象,眼见耳闻,悉皆是法,又何曾闹来?既不曾闹,教甚么物随相转?」又举拂子云:「这个是无相,又作么生了?既无可了却,向甚么处见佛?且道古德底是,教中底是?是又是个甚么?若向这里分剖得出,释迦不先,弥勒不后。」[14]
同样举起拂子,一会儿说「这个是相」,一会儿又说「这个是无相」,似乎前后矛盾。但宗杲已引用《华严经》:「凡夫见诸法,但随于相转,不了法无相,以是不见佛。」[15]这就解释了其中的理路──也就是说:即相而离相。《金刚经》说得更加分明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虚妄。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。」[16]
子羽偈曰:「赵州栢树太无端,境上追寻也大难。」表明他已在境界法的表相之外,契入无境界法。这也是「若见诸相非相,则见如来。」所以,那是他的悟道偈。
由宗杲〈答刘宝学(彦修)〉一文,可知宗杲已认可刘子羽悟道真实:
近年已来禅道佛法衰弊之甚,有般杜撰长老,根本自无所悟,业识茫茫无本可据,无实头伎俩,收摄学者,教一切人如渠相似,黑漆漆地紧闭却眼,唤作默而常照。彦冲被此辈教坏了。苦哉!苦哉!这个话,若不是左右悟得「狗子无佛性」,径山亦无说处。千万捋下面皮,痛与手段救取这个人,至恳至祷![17]
彦冲是子羽的二弟刘子翚,学的是默照禅,宗杲要子羽「捋下面皮,痛与手段救取这个人」。也是因为子羽所悟真实,所以宗杲才会说:「若不是左右悟得『狗子无佛性』,径山亦无说处。」宗杲又说:「公既于此个门中,自信不疑,不是小事。」[18]意谓刘子羽悟后,能毅然承担,无所动摇。
子羽和子翚是二个截然不同的典型,宗杲〈答刘宝学(彦修)〉信中说:「此公〔刘子翚〕根性与左右逈不同。『生天定在灵运前,成佛定在灵运后』者也。」[19]「生天定在灵运前,成佛定在灵运后」的典故,出自谢灵运。《佛祖历代通载》:
初,灵运与颜延之齐名,其文纵横俊发,过于延之,深邃则弗及。袭封康乐侯,居会稽与隐士王弘之、孔淳之,放荡为娱。太守孟顗事佛精恳,为灵运所轻。尝谓顗曰:「得道须惠〔慧〕[20]业,文〔丈〕[21]人生天当在灵运前,成佛必在灵运后。」顗深恨此语。[22]
宗杲借用这个典故,意谓子羽的慧在子翚之上,而其德行则不如子翚。宗杲还讲过同样意思的话:「彦冲〔刘子翚〕修行却不会禅,宝学〔刘子羽〕会禅却不修行。所谓张三有钱不会使,李四会使又无钱。」[23]朱熹对这话很不以为然,谓:「皆是乱说。」[24]
然而,佛法本来分为福慧二门,无慧者未断我见、我执,无法出离三界生死,却不妨可以修福生天。有慧而不修行者,是指初果人。从经典的记载知道,最懈怠的初果人,必须七返人天[25],才能取证无余涅槃。但是二果人,只要一返人天,就可以取证无余涅槃。换句话说,从初果的见地(断三缚结),到二果的薄地(薄贪嗔痴),可能要经过六返人天漫长的历程。在大乘初果人身上,道理也是一样的,他虽然有明心的智慧,所以说他懂得禅,可是却不肯运用智慧积极的修除贪嗔等性障,所以说他不修行。有见道智慧的人,即使不肯积极的修行,却也不会积极的造恶,在智慧的引导之下,最终仍然可以出离三界,了脱生死。因此,禅门一向重见地过于行履,故有「只贵子眼正,不说子行履」[26]的说法。
从刘子羽「会禅却不修行」的事例可以看出:禅宗的开悟者,未必皆发起圣性。所以禅宗开悟的判果不能太高,否则便不符事实。
[1] 《宋史》文渊阁《四库全书》本,载为「建之崇安人」,今参考《宋史.刘韐传》更正之。
[2] 清李清馥《闽中理学渊源考》卷92,记载:「用羸卒数百,破方腊数十万众,全其城。」
[3] 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31。
[4] 清李清馥《闽中理学渊源考》卷92。
[5] 《建州弘释录》卷2:「朱晦庵甞称曰:『刘忠定,真人杰也!』」 (CBETA, X86, no. 1606, p. 569, c23-24 // Z 2B:20, p. 424, d3-4 // R147, p. 848, b3-4)
[6] 岳飞之孙。
[7] 《嘉泰普灯录》卷23 (CBETA, X79, no. 1559, p. 432, b9-13 // Z 2B:10, p. 163, c9-13 // R137, p. 326, a9-13)
[8] 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04。
[9] 李心传《建炎以来系年要录》卷119。
[10] 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绍兴七年条。
[11] 〈答泉守刘公〉书云:「五月初离泉南,冒大暑,艰苦备尝,七月方抵三衢,吕丞相易疏帖遣人至衢相候。」见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绍兴七年条。
[12] 《大慧普觉禅师年谱》绍兴九年条。
[13] 《联灯会要》卷6 (CBETA, X79, no. 1557, p. 57, c24-p. 58, a3 // Z 2B:9, p. 264, c17-d2 // R136, p. 528, a17-b2)
[14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816, b19-28)
[15] 《大方广佛华严经》卷16 (CBETA, T10, no. 279, p. 81, c19-20)
[16] 《金刚般若波罗蜜经》卷1 (CBETA, T08, no. 235, p. 749, a24-25)
[17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7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5, a23-b1)
[18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7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5, a14-15)
[19] 《大慧普觉禅师语录》卷27 (CBETA, T47, no. 1998A, p. 925, b8-10)
[20] 古时「惠」通「慧」,参见下注。
[21] 《御制拣魔辨异录》:「按《南史》,谢灵运讥孟顗曰:『学道当须慧业,丈人生天在灵运前,成佛当在灵运后。』刻本传讹,『丈』字讹为『文』字,遂成『学道当须慧业文人』。」卷2 (CBETA, X65, no. 1281, p. 203, a1-4 // Z 2:19, p. 201, d12-15 // R114, p. 402, b12-15)
[22] 《佛祖历代通载》卷8 (CBETA, T49, no. 2036, p. 535, c18-24)
[23] 见《朱子语类》卷126。
[24] 见《朱子语类》卷126。
[25] 上生到欲界天,再下生人间,总共七次,谓之七返人天。
[26] 《景德传灯录》卷9 (CBETA, T51, no. 2076, p. 265, b1-2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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