安德心想：「採菊說『做愛做的事』，不就是隨順習氣而生活嗎？其實她已經回答我了。她到底是playgirl，還是善知識？外婆說『你很快就會有一個理想的對象，她智慧非凡，但相貌平庸，對你幫助非常大』，該不會是應在她身上吧？」
看到書架上有一套《瑜伽師地論》，安德隨手抽一冊出來翻閱。外婆在「慈悲愛語，勇猛樂施，能善解釋甚深義趣」這些字旁邊畫了線，眉批寫道：「此菩薩之外相也。」
「原來外婆也學佛，而且學得很好。採菊基本上符合菩薩的要求，尤其她直來直往，從來不怕丟臉，十足的母老虎，確實是『勇猛』。不過，這兩個字能這麼解釋嗎？」想到這裡，安德笑了。
最初為了學法而勉強答應她，現在卻很享受有她在一起的生活。她做飯、洗衣服，處理生活上的瑣事，服侍安德如同大老爺，雖然個性強勢，卻很好相處。
「要是可以娶到這樣的妻子，真的是我的福氣。」安德已經無法想象，沒有採菊的日子要怎麼過。這也許有一點愛情的成份，但更多的是依賴和全然的信靠，跟這比起來，性愛與婚姻已淪為附屬品，如同裝著無價寶珠的盒子。就算她真是playgirl，也只是盒子的瑕疵，完全不影響寶珠的價值。
安德拿起手機，跟洛杉磯的女友通話：「麗莎，我是安德。」
「你什麼時候回來？」
「我打算在台灣定居，不回去了。」
「你要跟我分手？」
「是的，對不起。」
「No way! 我過去台灣找你。」
「我愛上別人了。」
「我要把你搶回來。」
「採菊，我的女朋友麗莎要來台灣找我。」
「房子夠大，就讓她一起過來住吧！什麼時候來？我們一起去接她。」
「你受得了？」
「我沒問題，你應該擔心的是她。」
「這……我問問她。」
桃園機場。麗莎拖著行李走出來，採菊和安德在會面點迎接。安德擁抱麗莎，一個高大英俊，一個高䠷美麗，任誰看了，都覺得他們兩人才是一對。
麗莎並不傲慢，但兩人身高差距太大，只能由上而下俯視採菊：「你就是採菊，安德新交的女友？」
採菊身形雖小，卻毫不示弱：「Yes, I am。這麼好的男人，我不會輕易放棄，但是你絕對有公平競爭的機會。」
「很好，我喜歡你的性格，但我也不會輕易放棄，等著瞧吧！」
當天晚上，採菊刻意外宿，將安德留給麗莎。
麗莎說：「我還以為是敗在她的美貌，看來並不是。」
「她確實沒有那麼美貌，但非常體貼，今晚還刻意迴避，讓我們有獨處的機會。」
「體貼的人多的是，你愛上她，應該有別的原因吧？」
「是的。雖然認識她沒有多久，卻感到非常熟悉，好像有生死不渝的信約，讓我想要跟她在一起。」
「你還愛我嗎？」
「是的，我還愛著你，但這感情遲早會煙消雲散。」
「你對她的愛情，也一樣會煙消雲散。」
「並不是愛情讓我跟她在一起。我對她有一種全然的信靠，好像必須在她那裡，才能得到救贖，我很難想象，要是不能跟她在一起，會有什麼結果。」
「你講的我完全相信，因為我對你也有同樣的感覺。安德！答應我，永遠不離開我。我尊重你的感情需求，你要跟誰在一起，我都不在意，但請你不要離開我。」
「……」
安德沉默了，他心裡想：「天哪！『永遠不離開』是什麼樣的承諾呢？我怎麼做得到？」
麗莎看到安德的反應，感到一陣絕望，眼淚滾出來，開始哭泣，越哭越大聲。
安德取出手帕輕輕地擦拭她的眼淚：「麗莎，我怕我做不到，要是隨便答應你，豈不是欺騙你。」
「你不用隨時跟我在一起，但是要常常在我身邊。」
「所以，我還是可以做自己的事，有自己的私密空間？」
「當然。」
「三角關係，很難處理。」
「我喜歡採菊的性格，我們應該可以做朋友。只要互相尊重，還是可以生活在一起。」
醫院附近，力群的住處，採菊過來暫住。
力群：「安德的女友過來了？」
採菊：「是的，今天下午到。她叫麗莎，是個金髮美女。」
「你不吃醋？」
「我哪有那麼多閒功夫！」
「你要是不吃醋，我也想跟安德約會。」
採菊白了力群一眼：「小姐，你已經一堆男朋友，還湊什麼熱鬧？」
「那又怎麼樣？安德那麼帥！我已經好久沒有心動的感覺了。」力群雙手握拳，一副激動的樣子。
採菊罵道：「你這個花痴！」
「你這位寬宏大量的正宮皇后，讓我也嚐嚐極品小鮮肉的滋味吧！」
「撐死你算了！」採菊狠狠地擰一下力群的軟腰。
力群叫了一聲，本能地避開，回了一句：「心甘情願啊！」
旅途勞頓，又擔心失去安德，麗莎心力交瘁，不久便睡著了。安德卻煩惱得難以成眠，此時才知道，傳說中的「齊人之福」[1]並沒有那麼美好。他的觀念很開放，無論是ONS（one night stay一夜情）或FWB（friends with benefits有性關係的朋友）都沒少過，但他從不欺騙，也很重視承諾，只要自己答應過的事，都會儘可能做到。對他來說，「永遠不離開」就是生生世世的繫縛，怎麼能輕易答應？但是自己幾天前才發了普賢行願，要度一切有情，麗莎也是有情，怎麼自己就不肯答應呢？他現在終於知道，發一個空願很簡單，要在現實當中履行，卻是困難重重，自己顯然缺乏菩薩的荷擔力和解脫功德。
次日中午，安德做了簡單的午餐，一份給麗莎，另外兩份帶到醫院，跟採菊一起用餐。其實醫院地下室就有餐廳，他只是找個理由，想跟採菊單獨談談。麗莎和採菊心裡有數，因此都順著他。
「麗莎離不開我，要我答應，永遠不離開她。」
「你答應了嗎？」
「沒有。」
「為什麼？」
「我覺得，這是很嚴重的繫縛。」
「還有別的原因嗎？」
「我比較想跟你在一起，而不是麗莎。」
採菊狡黠地說：「真的嗎？帥哥！太榮幸了。我該不是恰巧迎合了你的特殊癖好吧？」
「你可以這樣說，但我會用……」他思索一下，試圖找到合適的言語。
「我會用『生死相許』來形容這種感覺。」話說出口時，安德也感到難以置信，認識採菊的這兩個星期，好像沒發生什麼大事，怎麼就用上這種措詞了。更奇妙的是，他覺得這是很忠實的描述，並不需要更正。只是，可能沒有人會相信這種話。
「我……」他試圖解釋，卻感到很窘迫，好像謊言被拆穿不知道要怎麼圓謊似的，但這明明是他真實的感受。「我也不知道這感覺是怎麼來的，畢竟我們才認識兩個禮拜……」
「真巧！我對你也有同樣的感覺，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。」採菊堅定地看著安德，完全不是開玩笑的樣子。
「……」安德震驚了，自己不敢答應的事，採菊卻毫不猶豫地說出口，就好像她只是答應你一起去看電影。
「我一直都沒離開過你，以後也不會離開你。」
「你一直都沒離開過我？我們不是才認識兩個禮拜嗎？」
採菊擁抱安德，溫柔地說：「安德，你只要記得，我永遠愛你。我要上班了，你先回去吧！晚上我做飯，請麗莎吃一頓豐盛的台灣料理。」
安德愉快地說：「我也愛你，晚上再聊。」
在醫院門口，穿著護士制服的力群看到安德，立刻大聲叫：「安德！」不等安德回答，她已衝過來，挽著安德，咬著耳朵小聲說：「安德，我跟正宮採菊皇后報備了，你什麼時候可以『臨幸』我啊？」力群身高一米七，跟安德也滿登對的。
安德心想：「什麼『臨幸』！要是治好你這個花痴，只怕我也成了藥渣子。」嘴裡卻說：「力群，你也太抬舉我了，你這麼迷人，應該不缺男朋友吧？」
「別提他們了，食之無味，棄之可惜，饑渴的時候勉強對付，哪裡比得上你這個極品……」她停頓了一下，好容易才忍住，沒把「小鮮肉」三個字說出來。「我去上班了，晚上有空就約我，不然明天也行，等你通知哦！」右眼眨了一下，露出邪性的微笑，便揚長而去。
安德一陣反感：「都把我當成種公牛了！」他雖然沒少經驗，但對於這樣明目張膽的playgirl還是有些倒胃口。但是沒過多久，他便想到普賢行願的「恆順眾生」：「難道連這樣心行的人，我也要隨順她？」這幾天的遭遇也太離奇了，一大堆疑惑沒辦法解決，他決定去請教蔣逸人老師。
蔣逸人老師住處。
安德：「老師，我有一點私人的事，跟菩薩道有關，可以請教您嗎？」
逸人老師：「我很樂意為您解惑。」
「我前一陣子發了普賢行願，包括恆順眾生，代眾生受苦，可是昨天我的女朋友要我答應，永遠不離開她，我卻沒有答應。這樣是不是違背了菩薩道？」
「你以為是誰在行菩薩道？」
「不就是我嗎？」
「是能思維，能感受，能造作的『我』嗎？」
「是的。」
「很顯然，你所謂的『我』是指五陰（又譯為五蘊），但五陰是無常法，色身不斷新陳代謝，覺知心夜夜斷滅，怎麼可能如〈普賢行願品〉說的『念念相續，無有間斷，身語意業，無有疲厭』？五陰死後爛壞，無法到未來世，又怎麼可能『無有窮盡』呢？」
「如果不是五陰行菩薩道，那麼是誰在行菩薩道？」
「真正的『我』是生死輪迴當中不變易的主體，這個『我』不是五陰，但也不異於五陰。只有這樣的『我』才能行菩薩道，無憂無悔。」
安德讚嘆：「這個道理很深奧啊！」
逸人老師給他一本書：「這是《實證佛教修行方法》，你拿回去仔細看，『五陰非我』的內容在第四章〈聲聞法的觀行〉。」
安德又問：「我讀過《文藝佛心》，知道『我』就是第八識，但要參禪開悟才能找到第八識，如果還沒有開悟，豈不是沒辦法行菩薩道？」
「大乘見道者才能夠以現量證知菩薩道，所以如果用很嚴格的標準來說，必須大乘見道之後才能行菩薩道。但如果放寬標準，將比量、正教量也算進去，大乘見道之前，也可以行菩薩道。更具體地說，只要依照菩薩戒去做，就可以算是行菩薩道。」
「像我剛才講的情形，菩薩戒是怎麼規定的？」
「『永遠不分離』是很特別的要求，如果不答應，不算是犯戒。」
「因為愛一個人，而發願永遠守護他，是不是犯戒？」
「不犯戒。菩薩雖然發願度盡一切眾生，但因為各種條件的限制，一定是從有緣的眾生開始度。對自己所愛的人行菩薩道，就是一個很好的開始。」
「有一個playgirl看上我，要我『臨幸』她，如果拒絕，就違反普賢行願的『恆順眾生』，如果答應，又助長彼此的貪欲，我該怎麼做？」
蔣逸人笑了，接著說道：「拒絕並不犯戒，但懷著利益她的心而接受，更符合菩薩道的精神。這個部分，你可以參考《菩薩戒本》[2]。」
「真的嗎？菩薩戒的觀念很前衛啊！」
「貪愛是度眾生重要的手段，不能輕易放棄，《瑜伽師地論》說『諸菩薩愛諸有情、憐諸有情增上力故，凡有所作，一切皆是菩薩所作』，《菩薩善戒經》說『愚痴菩薩無有方便怖畏犯愛，菩薩有智善知方便，怖畏犯瞋不畏犯愛』，都是講這個道理。」
「如果這樣，菩薩豈不是經常處於煩惱當中？」
「『煩惱即菩提，生死即涅槃』，凡夫陷溺於煩惱，聲聞、緣覺害怕煩惱，菩薩卻在煩惱大苦海當中遊戲神通，這種氣魄不是一般人所能想象的。」
「如果沒有神通，還能有這樣的氣魄嗎？」
「智慧是真正的神通，出世間智即是漏盡通，遠勝過天眼通、天耳通、他心通、神足通和宿命通。」
「您說得太好了！」
安德禮拜（鞠躬）、供養而去。
[1] 典故出自《孟子》，「齊人」意指有一妻一妾的男人。
[2] 《菩薩戒本》：「菩薩處在居家，見有女色，現無繫屬，習婬欲法，繼心菩薩，求非梵行。菩薩見已，作意思惟『勿令心恚，多生非福，若隨其欲，便得自在，方便安處，令種善根，亦當令其捨不善業』，住慈愍心，行非梵行。雖習如是穢染之法，而無所犯，多生功德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