禪與唯識的關聯,是很多人意想不到的。他們認為:禪宗標榜不立文字,而唯識學則是精細的文字教理,二者展現出南轅北轍的風格。但以上的看法,其實是源自外觀的印象,並未觸及禪與唯識的實質。
達磨曾經告訴慧可:「吾觀震旦所有經教,惟《楞伽》四卷可以印心。」所以,《楞伽經》是禪宗所宗奉的根本經典,禪宗所謂「明心」「傳心」「印心」,其中的「心」,並不是指意識心,也不是前五識或末那識,而是《楞伽經》所說的藏識(第八識的別名)。
唯識宗所宗奉的經典,包括《華嚴經》《大乘密嚴經》《解深密經》《如來出現功德莊嚴經》《分別瑜伽經》《大乘阿毘達磨經》,其中正好也有《楞伽經》。既然所宗奉的經典相同,唯識與禪二者有關聯,就一點都不意外了!
《成唯識論》在解釋「由攝藏諸法,一切種子識,故名阿賴耶,勝者我開示」時,這麼說:
已入見道諸菩薩眾得真現觀,名為勝者,彼能證解阿賴耶識,故我世尊正為開示。或諸菩薩皆名勝者,雖見道前未能證解阿賴耶識,而能信解求彼轉依,故亦為說。非諸轉識有如是義。
這段論文說:「已入見道諸菩薩眾……彼能證解阿賴耶識。」(所以,要是寒山子能夠證解阿賴耶識,他就是一位大乘見道者、一位貨真價實的菩薩,不需要後人偽造文書為他作假證明。)又說:「諸菩薩……見道前未能證解阿賴耶識。」由於有見道前後涇渭分明的差別,可以明確了解大乘見道的內涵就是「證解阿賴耶識」。
《成唯識論》又說:「此第八識自性微細,故以作用而顯示之。」也就是說,第八識並不是我們可以直接觀察到的,而是必須透過祂在五蘊、十二處、十八界等三界萬法當中的作用,才能證明祂的存在。就好像電流是不可見的,但是透過電器的運轉,可以確知有電流的存在。此中所謂的作用,謂第八識能夠圓成世間、出世間一切法,萬法出生之後,第八識又作為萬法的所依(必須有第八識的存在與作用,萬法才能繼續存在與運轉)。
禪宗的不立文字,並不是它的宗旨,禪的宗旨是「直指人心」。也就是說,它是直接指出「心」的所在,而不是像經典那樣,以語言文字來描述「心」的體性。應注意的是,禪宗所謂的「明心」或者「開悟」,是指明白第八識心王而言,這相當於《成唯識論》所說的「證解阿賴耶識」。
若以現代語意學來說,語言文字的描述是「內涵」,語言文字所表達的具體事物,稱之為「外延」。例如,杯子的內涵是「喝飲料所用的開口容器」,其外延則是真正的杯子。我們如果剛開始學習外語,在字典裡面查一個名詞,其中的解釋就是內涵,內涵所指涉的具體事物,才是外延。如果一個外國人問我們:「什麼是『杯子』?」而旁邊正好有一個杯子,你可以直接指示給他看,讓他懂得真正的杯子,不必使用任何語言文字。如果那個外國人是自學中文,沒有人可以問,他只好去讀辭典的解釋,揣摩「喝飲料所用的開口容器」到底是什麼東西。他有可能錯把瓶子當成杯子。依靠內涵去尋找外延,往往會出錯,最好還是有過來人直接指示出來。
禪宗的直指人心,相當於直接指示「心」的外延。唯識典籍所述第八識的體性,則是第八識的內涵。如果只是要認明第八識的總相,禪宗的直指是最直捷了當的。因直指而開悟的前提,是必須參訪真悟的禪師。如果碰不到真悟的禪師,只好自己從經教當中去摸索而開悟,這就是所謂的「藉教悟宗」。在佛教史上,藉教悟宗的人少之又少,大多是參禪而悟。參禪而悟,其實就是依靠禪師的直指,而在蘊處界相上,找到不落蘊處界相的第八識。
雖說是「直指人心」,但是能夠因此便開悟的人,畢竟是極少數。所以如此,是因為「第八識自性微細」。第八識是在蘊處界萬法當中起作用,這個作用是獨立的,與蘊處界萬法有所區別。要明確地區別二者,並非易事。譬如,我們雖然可以從電器的運轉得知有電流的存在,但在做這種認識時,必須把電流的作用與電器本身區分開來。《金剛經》說:「凡所有相,皆是虛妄。若見諸相非相,則見如來。」意思是說,蘊處界萬法皆是虛妄,但是在當中可以看到離於蘊處界相而運作的第八識(第八識又稱為如來藏,經中往往稱之為如來)。
禪宗的傳法如果只有直指而不演說教理,要讓人開悟其實是很困難的,例如石鞏就曾經感嘆:「三十年,一張弓,兩隻箭,只射得半箇聖人。」因為他就是專門以機鋒直指,而不演說教理的禪師。像克勤、宗杲這樣法嗣眾多的禪師,都有「普說」。透過普說開示蘊處界萬法的虛妄無常,以及第八識的圓成實性,學人才容易因直指而當下悟入。禪師的普說,仍然是以語言文字演說的教理,一旦回歸教理,不可能比大乘經典高明。如果學人先前已經正確地理解經教,即使沒聽過普說,也可能在一個機鋒直指之下,豁然開悟。
直指的機鋒,如果是以語言的形式出現,是不能就語言的意義而去理解的。就此時而言,禪師的意圖只是透過蘊、處、界相而指出第八識。語言既是蘊、處、界相的一種,所以也可以直指。這時候語言本身的意義,完全是不相干的,所以禪師往往會有些難以理解的開示,例如趙州的「狗子無佛性話」,還有傅翕的「空手把鋤頭,步行騎水牛。人從橋上過,橋流水不流」。
禪師一旦以語言文字說法,他就是教門中的法師。唯識或般若經典有時也有直指(例如維摩詰居士的「一默如雷」),若是如此,就直指的部分而言,即是禪。實際上,不管是語言文字或是直指,所指涉的對象都是第八識心。指示的方法雖然大不相同,不能因此就說它們不相干。
就認明第八識總相而言,少部分的言語開示,再加上適時的機鋒直指,是最直捷了當的。一旦已經認明第八識總相,而要在第八識別相,乃至第八識所含藏的一切種子的功能差別上面作現觀,就必須依靠般若和唯識典籍了。據《成唯識論》的說法,唯識經典是佛陀為見道位以上的菩薩而宣說的,可見是證得第八識以後才有能力實修的,因此不能認為唯識只是繁瑣的哲學。唯識學是有實義的,它可以幫助見道位的菩薩通達一切種智,完全不可小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