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學術研究領域中,唯識有門派的分別,本文是以玄奘的《成唯識論》為主要的依據。因為自從《成唯識論》出版之後,中國早期的唯識學派,如攝論派、地論派等,差不多都消聲匿跡了。依目前學術界的考證,寒山子並非貞觀年間,而是大歷年間才到天台山隱居。所以,寒山子如果曾經接觸過唯識學,應該是玄奘系統的唯識學。
寒山詩中,與唯識有關的部分很多,甚至可以說,那些被人家以為與禪有關的詩也是跟唯識有關。因為「教外別傳,不立文字」的直指,才是禪宗的主要特色;一旦落入言詮,都屬於教門所攝,而教門當中,專門以語言文字講「心」的,就是唯識。寒山詩既是以語言文字的形式表現,當然是以教理為主;其中只有少部分在語言文字的意義之外有絃外之音的,才是「不立文字」的禪。(其中一首是〈時人見寒山〉(寒223):「時人見寒山,各謂是風顛。貌不起人目,身唯布裘纏。我語他不會,他語我不言。為報往來者,可來向寒山。」為什麼說這是禪的直指呢?因為禪宗以開悟為知恩,悟後弘法為報恩,過去大家誤解寒山,今天既然想要回報寒山裝瘋賣傻指示禪機的恩德,只有開悟一條路。寒山既指示「來向寒山」可報恩,此四字必有語言文字相以外的深意。)寒山詩:「泉中且無月,月自在青天;吟此一曲歌,歌終不是禪!」即可支持這樣的論點。
底下引寒山詩,說明與唯識的關聯。
一、轉識有七,第八識為自性清淨心
〈我有六兄弟〉(寒246):
我有六兄弟,就中一箇惡;打伊又不得,罵伊又不著。
處處無奈何,耽財好婬殺;見好埋頭愛,貪心過羅剎。
阿爺惡見伊,阿孃嫌不悅;昨被我捉得,惡罵恣情掣。
趁向無人處,一一向伊說:汝今須改行,覆車須改轍;
若也不信受,共汝惡合殺;汝受我調伏,我共汝覓活!
從此盡和同,如今遇菩薩;學業攻鑪冶,鍊盡三山鐵。
至今靜恬恬,眾人皆讚說。
有人以為這首詩是寒山自述其家庭成員,實則不然。若是真講兄弟中出了一個流氓,六兄弟圍起來打,怎麼會「打伊又不得,罵伊又不著」?實際上,這首詩是八個識的擬人化。就像《西遊記》中,沙悟淨象徵前五識,孫悟空象徵第六識,豬悟能象徵第七識,唐三藏象徵第八識,龍馬象徵色身。有人認為:此六兄弟為六識。如果是這樣,什麼又是「我」呢?六個兄弟,加上一個「我」,合起來應該是七個才對啊!
其實六兄弟是前五識和第七識。意識有理性、能觀察、能判斷、能夠反觀自己的存在,所以此詩隨順眾生稱之為「我」。末那識(第七識)恆緣現境,本身了別慧拙劣,沒有善惡可言;但若與前六識併存,則將前六識的了別性據為己有,恆於六塵境起貪瞋──特別貪愛人間的五欲。末那識並不像前六識那麼明顯,所以一般人無法觀察到它。例如有人沈迷於賭博,意識也知道賭博不好,拼命地起誓賭咒,但仍然戒不了賭;因為習氣是與末那識相應,與意識的關聯較小。對於一般人來說,末那識就是「打伊又不得,罵伊又不著」的惡兄弟,相當於《西遊記》中的豬八戒。
修行人在見道以前,不知道末那識的厲害。見道之後,意識已經知道六塵皆是無常,可是貪染的習氣卻一時除不掉,這時候才知道要對治末那識。「昨被我捉得,惡罵恣情掣」,表示意識已經找到末那識,知道染污末那識的種種過惡。「趁向無人處,一一向伊說:汝今須改行,覆車須改轍」,表示意識在引發習氣現起的一一境界相中,皆現觀分明,隨時提醒末那識,不要再度因為貪愛而引生無量無邊的苦惱。「從此盡和同,如今遇菩薩;學業攻鑪冶,鍊盡三山鐵。至今靜恬恬,眾人皆讚說」,表示意識已經調伏了末那識,使得末那識隨時轉依於自性清淨心,成為清淨末那識。
七兄弟(七轉識),加上菩薩(第八識),合起來便是八個識。這首詩是以擬人法,說出有情的八個識。而且,這應該是寒山以見道者的立場,描述自己降伏末那識染污習氣的經過。這表示寒山的證量,已非初見道者可比,他在解脫道方面的證量,至少在三果以上。
《大乘入楞伽經》說:「由依本識故,而有諸識生。」所以,八個識的地位是不平等的;依於第八識,七轉識方得出生,因此說七轉識為兄弟。(不過,此詩中的「阿爺」「阿孃」卻不能解釋為第八識,因為第八識是無覆無記性,不會去判別境界的善惡。譬喻總有其極限,不能夠面面皆適當。)
寒山另有一首詩〈有漢姓傲慢〉(寒76):
有漢姓傲慢,名貪字不廉;一身無所解,百事被他嫌。
死惡黃連苦,生憐白蜜甜;喫魚猶未止,食肉更無猒。
表面上好像是在說一個惡人,但其實也是在說末那識。何以見得呢?《唯識三十論頌》說:
次第二能變,是識名末那;依彼轉緣彼,思量為性相。
四煩惱常俱,謂我癡我見,并我慢我愛,及餘觸等俱。
此中所說的四煩惱:我癡、我見、我慢、我愛,是指前六識不存在時(睡眠、悶絕等位)末那識所有的煩惱。末那識若與前六識併存,其煩惱不可勝數。
《成唯識論》說:
我癡者,謂無明;愚於我相,迷無我理,故名我癡。我見者,謂我執;於非我法妄計為我,故名我見。我慢者,謂踞傲;恃所執我,令心高舉,故名我慢。我愛者,謂我貪;於所執我,深生耽著,故名我愛。
世間並無以「傲慢」為姓者,故此漢非世間人,而是末那識。末那識有「我慢」常相隨逐,故說它以「傲慢」為姓。姓者,性也。「一身無所解」,係相應於「我癡」「我見」。「名貪字不廉」「百事被他嫌」「死惡黃連苦,生憐白蜜甜;喫魚猶未止,食肉更無猒」,則係相應於「我愛」。
〈我見利智人〉(寒300):
我見利智人,觀者便知意;不假尋文字,直入如來地。
心不逐諸緣,意根不妄起;心意不生時,內外無餘事。
這首詩很難得的也提到末那識(意根)。此詩是說,利智的人看到禪師指示機鋒,當下便能會意,不需依靠文字,便證解第八識。「直入如來地」(不能理解為究竟成佛),意思就是證解第八識,因為第八識是如來與眾生共同的心地。利智的人證第八識之後,立刻就能轉依於第八識的真如性,前六識不攀緣六塵,意根也不妄起。七轉識不妄動,內外的煩惱皆能降伏。鈍根的人雖然也能證第八識,但無法轉依於第八識的真如性,會原地踏步很久,修證沒什麼進展。
寒山詩講末那識,學術界似乎還沒有人這麼理解過。因為寒山詩的用典,往往很冷僻,〈我有六兄弟〉和〈有漢姓傲慢〉講末那識也是如此,這是唯識學中難解的一門。